2017年2月4日 星期六

超級英雄疆域之外#2: 巴比倫警長

撰文:桑妮

前言:

底下這篇針對Vertigo刊物巴比倫警長(Sheriff of Babylon)的介紹,是第二輪"超級英雄疆域之外"的起手文章,旨在帶領讀者認識許多不以超級英雄為題材的出色歐美漫畫。如果還沒有讀過關於這本刊物的基礎介紹,強烈建議讀者先行閱讀"超級英雄疆域之外#1"中關於巴比倫警長的段落;這些基礎知識之於理解本文將會有相當的必要性。



還記得我在上次提過,編劇Tom King援引了大量地緣性的黑話和術語來增加故事的真實感。這回,我們就從一個術語"Green Zone"(綠區)開始講起。

話說在美軍成功入侵伊拉克以前,後來的綠區所在地本是阿拉伯社會主義復興黨的行政中心;但在2003年,西方的聯合部隊在進佔巴格達並推翻海珊以後,隨即將之設置為聯盟駐伊拉克臨時管理當局(Coalition Provisional Authority,我們簡稱為CPA)的根據地。就如同歷史上諸多臨時政府在動亂時期的安排一樣,為了維護治安而蓋起的高牆和重兵將綠區團團圍住。所謂"綠區"與"紅區"的對比也就由此而來;這樣的對比,正是根植在人們對戒備指數的評斷上。理所當然的,綠區的特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殭屍電影中被包圍的危樓、百貨公司以及小屋,也可能是死寂沙漠中兀鷹盤旋頂上的殘喘旅者;就算到了CPA將政權交給伊拉克臨時政府(Iraqi Interim Government),伊拉克臨時政府又將政權交給伊拉克過渡政府(Iraqi Transitional Government),伊拉克過渡政府又在2005年的普選後將政權交給馬力基政權(Al Maliki Government)以降,綠區都還是動亂份子攻擊的目標。在Tom King的故事中反覆出現的迫擊砲(Mortar)襲擊,正是從綠區竣工的那天起就成為當地日常的事件。

而故事中的災禍,也正是從綠區中的一具屍體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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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4年二月,巴格達淪陷的十個月後,CPA駐軍在綠區中的景點"勝利拱門"(Victory Arch)的雙劍下發現了一具伊拉克人的屍體。這具屍體並不單純,因為死者Ali Al Fahar是當地正在受訓的警察。如同前一篇文章所說,我們的主角Christopher Henry是受雇於軍方的警察教員;在軍方發現Ali Al Fahar所屬的單位是由Christopher所管以後,他們很快就將麻煩丟包給了Christopher。

"聽著,如果這傢伙是你麾下的,我可沒時間管;你自己看著辦好嗎?"

"所以我該幹麻?叫警察嗎?" 才剛因為無力阻止自殺炸彈童兵被擊殺而自責的Christopher語帶嘲諷地反問電話中的大頭兵。

"誰是警察?你不就是了嗎?"大頭兵問道。

"我不知道,我可能像是這三不管地帶的某種警長或什麼的。"Christopher回嗆。

"聽著老兄,你自己決定該聯絡誰;但這是你的問題了。這具屍體不可能永遠待在我這。"大頭兵顯得不耐煩了。

"......所以這個地方到底是有警長還是怎樣?"

"臨危受命"的Christopher只能透過電話求助於身居CPA要職的Sofia;而Sofia因為剛剛賣了老油條警察Nassir一個人情(將三位美國大兵送給Nassir當作美軍炸彈誤殺其兒女的祭品),所以轉而婉轉要求Nassir幫助Christopher處理警員屍體......才一轉眼間,所有人物就像在玩"接龍"一樣一一上車。讀者需要注意Tom King編排多線劇情和人物關係的技巧;或許跟他本人曾經在911後於CIA工作的經歷有關,這份長才特別顯露在綑綁政治交際的曖昧紐帶時;我們才剛見識過三位主角處理事情的手段與性情,他就透過一通電話,將三個人物的立場攤在眼前。你自然會得到一種懸念:到底呼風喚雨的Sofia和Christopher有什麼交情?為什麼曾為薩達姆政權工作的警察(Nassir)會和Sofia這個薩達姆政權受害者的遺孤交好?立場各異的三個人又會有什麼樣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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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無論Christopher、Nassir還是Sofia,他們剛接手這個案件時想得都沒有那麼仔細;雖然他們跟常人一樣有哭亦有笑,但你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在故事中,愈是強烈的情緒,就愈是只有在角色是孤身一人時才有機會得到抒發。在黑色作品中,角色們身處的世界就是人性叢林;你要使壞也好,仗義也罷,但就是不能婆媽。這個道理同樣適用在巴比倫警長;在Ali Al Fahar的屍體現形以前,這三個人就已經看過太多血腥跟敗德的事件發生在戰後的巴格達。Sofia就跟自己的仕女講了一個讓人寒毛直豎的故事:

"我曾經幫過一個富豪打掃房子;那是好大的一間房子,在維吉尼亞;好地方。每週三,放學後,七間廁所......他們說七是幸運數字,但對我來說可不是。七間廁所,你能想像嗎?"

"不,女士。"

"然後,看看我們現在在哪......這可真是美國夢成真了。"

打掃廁所要面對的至多只是屎尿與惡臭,但無論Christopher、Nassir、Sofia還是駐守當地的士兵,一直以來清掃的爛債卻是國家利益衝突磨合間遺留下的無盡血汙,你除了板起臉來,或者笑著帶過外,又能如何?

像是Christopher跟Nassir前去軍營領取Ali Al Fahar的屍體時,剛好CNN上又在播放一名伊拉克人慘遭恐怖分子割喉的影片。看管屍體的女兵竟然是有些興奮的問Christopher:"一定是他。你知道我是在CNN上看到這支影片的嗎?我們這下可出名了!"

但隨行的老油條Nassir可不這麼想。他一把掀起蓋著屍體的塑料布,裝模作樣凝視了一下,然後開口:"他脖子上是跟影片一樣有塊黑斑,問題是下刀的位置不同。這人是被從左切到右,影片中那個卻是被由右切到左。"

等到兩人驅車載著屍體離開,Nassir在路上告訴Christopher:"當兩個伊拉克仔看起來臉不一樣時,我就是能知道。但我不知那士兵會信還是不信?但至少我知道,他一定看CSI,像所有人一樣。所以,我唬了下刀的位置,而不談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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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起臉來,或者笑著帶過,或者說:也弄不清自己是裝著麻木,還是真麻木了。

但Christopher、Nassir和Sofia的確是把事情想簡單了。本來Christopher的動機是基於基本的道義和責任感,Nassir是為了還人情,Sofia是為了擺平事情;照三人的想法,只要由Nassir引路,找到Ali Al Fahar的家庭,然後把屍體交還給家人,一切就可以告終;但這個簡單的想法,卻在Nassir跟Christopher來到目的地,也就是綠區外的某處什葉派(Shia)條通後,徹底破滅:他們發現Ali Al Fahar一家老小已經全部死盡倒在血泊中。

最詭譎的地方當然是,依照Nassir跟Christopher的判斷,以兇案的滅門式手法,條通中的鄰戶人家不可能沒有聽到槍聲─不,應該說,所有條通中的人都該聽到槍聲了,但為什麼沒有人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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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ssir警惕地說:"我們不需要等了。我們回去綠區。"

跟Nassir分道揚鑣以後,不死心的Christopher竟然在隔天開始拿著Ali Al Fahar的CPA證照逐一親自盤問自己手下受訓的警員。

"他在這裡工作了一整月。"

"沒看過。"

"他跟我們訓練了34天。"

"沒看過。"

"他跟你一起受訓過。"

"沒看過。"

"他有一個太太,和一群兒女。他們都死了。被槍殺的。"

"沒看過。"

沒有人願意作證自己看過Ali Al Fahar。繪師Mitch Gerads和King在這裡的分鏡和視覺設計尤其犀利;直接將一頁拆散成4X4=16個panel,彷彿在這一刻成為Chrisopher,由主觀鏡頭直視16個不同的表情對自己say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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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他們今天就這樣吧。我們明天再來一次。只希望到時候他們能圓更好的謊出來。" Christopher無奈地告訴自己的伊拉克同僚。

聽見Christopher的這番說法,同僚也坦然給出了他自己的看法:"你的人被殺了,是吧?有麻煩,對吧?這些警員也是人。就跟你訓練的那批一樣。他們只想好好過上日子。或許他們只是不想要被牽扯進麻煩,所以才不回答問題。我也不確定。但我確定的是,不回答跟不想被打擾並不是說謊,這該是誠實到不行才對。"

是呀,誰不想單純好好的過上日子?對比倒楣的Ali Al Fahar,回到家的Nassir這一刻尚能在老妻相伴下抽菸看報,而Christopher有酒澆愁外,Sofia,這個在美國長大、斡旋巴格達地下社會和美軍高層的伊拉克奇女子,雖然總穿著傳統穆斯林的服飾,卻又不忌諱在夜半跑來綠區找Christopher共度一宵(照Tom King的台詞暗示,這兩人的炮友關係已維持好一段時日了)。但兇機最易滲透溫柔鄉、熱手則是失手的預兆,就在你以為日子會繼續好下去,而憂悒會悄悄遁走的時候,一切都將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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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好兄弟,已經晚了,你有什麼事?"Nassir探問家門前的男人。

"這些老美,阿拉在上,他們瘋了;過去只有一個薩達姆,現在我們有上千個薩達姆,每個角落都是,開小薩達姆車,提薩達姆槍,用薩達姆子彈,還有薩達姆炸彈,滿處皆是。這不就是美國佬?"這番話聽在Nassir耳中毫無善意可言。

"我不認識太多美國佬。我知道的只是我想回去休息了,而我得請你離開。" 一旁的Fatima在丈夫這麼說時面色一沉,心知來者不善。

"不不不......你得跟我走。我們在車裡有機會談更多事情。那些小薩姆的事。我叫Faliel,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我們看見你出現在那棟房子。房子是這傢伙的,叫Ali。Ali,Ali...Fahar。我們也可以聊這件事,或許。"

這裡得稍微岔題一下。為什麼這個想帶走Nassir的男子開口閉口就是向他提起薩達姆(Saddam)?又為什麼,當初在探訪Ali Al Fahar的屋子後,Nassir會特別警覺地要Christopher趕快跟他離開現場呢?

這得先從Nassir的身分談起。如同我在上一篇文章提過的,Nassir過去的身分是薩達姆政權的密警。雖然Tom King沒有明確在故事中說過,但Nassir恐怕與惡名昭彰的IIS脫離不了關係。這個叫做IIS(Iraqi Intelligence Service)的組織在薩達姆政權的崛起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按照目前的紀錄,早在社會主義復興黨在1968年成功奪權前,海珊就已經接管了IIS的前身組織特務機構(Special Apparatus)多年。一直到2003年薩達姆政權正式倒台以前,這個組織一直都實行著肅清海珊政敵、進行情報管制的工作,也成了薩達姆政權違反人權的有名例證。有趣的地方是,Nassir在故事中如同六成的伊拉克居民,都是什葉派的穆斯林,但海珊主導的薩達姆政權卻以對什葉派的宗教壓迫聞名於世(海珊本人也是一個遜尼派);你因此可以在Nassir身上看到其身分的兩面性:一方面,他曾經是為海珊壓迫異己的幫兇,另一方面,他又有著不被當權者認可的宗教歸屬。以Nassir對Ali Al Fahar住的那條什葉派條通認識的程度,以及他過去工作的敏感性質,可想而知,當Nassir這樣一個"什葉派的叛徒",在眾目睽睽下,引著一個美國佬走進被當地居民默許滅門的案件現場時有可能引爆怎麼樣的危險;無怪經驗老到的Nassir巴不得Christopher趕快跟他遠離現場。如今這個找上自己家門的伊拉克大鬍子開口不是薩達姆東就是薩達姆西,Nassir自知大禍臨門,只能在密囑妻子Fatima盡快前往附近的清真寺後跟著男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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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室之內,被蒙著頭五花大綁的Nassir,對於來者一連串的問題恐怕一點都不意外,而對方竟然還允許他這個老煙槍抽菸,十分有餘裕:

"告訴我,你在Ali Al Fahar的房子裡開槍做什麼?"

"所以你看到我在房子裡?"

""所有人"都看到了。"

"房子裡有隻畜生在啃食屍體,我只是想阻止它這麼做。"

"夠了。你到底為什麼會在那裡?你為什麼會看到屍體?你怎麼會跟一個美國佬在一塊?然後,為什麼,以穆罕穆德的一切神子之名,我竟然還得問你兩次?"

"Ali Al Fahar的屍體在綠區被發現。那老美是他的長官。Fahar在為警察工作受訓。我只是帶老美去把屍體交還給他的家人。當我到那間房子,我看到問題,所以我幫忙把所有屍體送到了清真寺,還送了老美回住處。"

......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Ali Al Fahar死了嗎?為什麼他的家人死了?"Nassir聽見這句話時,他察覺到對方正在揭下他的蒙眼布。

"不知道。"Nassir回答,吐了一口菸。

"因為他是一個叛徒。他說他敬愛神,他在我們身旁禱告,但在他的心中,他恨神,恨所有的穆斯林。他說他願意成為一個士兵對抗美國佬,但其實他根本就在為美國佬工作。他為他自己與他的家人帶來了恥辱。他們在天堂還好一些,至少神能夠用得上他們。"

但,就跟Nassir自己預料的一樣,面前這個自稱夥同手下屠了Ali Al Fafar滿門的小個子Abu Rahim並沒有要殺他的意思。雖然Abu Rahim明顯瞧不起曾經在薩達姆政權為虎作倀的Nassir,卻選擇相信了對方會與他合作。重新把Nassir五花大綁起來後,Rahim讓當初帶Nassir過來的Faliel送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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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得把你綁成這樣。Abu Rahim剛才的態度也是。即使你說你願意和我們合作,這還是必要的。現在外頭到處都是間諜。到處都是。美國佬錢太多,能付錢買任何想要的東西;我們這麼窮,人人都是能收買的,我想。"

"那你能被收買嗎,Faliel?"Nassir問道。

"我有一個家庭,Nassir。四個孩子。最年長的是個帥男孩。我會戰鬥並且為他們找到天堂,為了家庭,和我自己。你說這要怎麼收買呢?相信神,兄弟,神會趕跑這些異教徒。就像他把薩達姆(註:如同前述,海珊是個遜尼派)趕跑了一樣。他會把刀遞到我們的手上,幫我們將美國佬驅出我們的土地。"正在開車的大鬍子Faliel面色輕鬆地說。

Nassir聽見這句話,話頭一轉,提出了一個邀約:"在送我回家前,Faliel,我們何不去我家附近的清真寺禱告一下?你該和我一起。我們把車停在寺院後頭就好。"

讀者看到這裡,或許會想起Nassir就叫妻子Fatima到清真寺等著了?是的,Nassir畢竟是個老江湖;天真又虔誠的聖戰士Faliel和夥伴以為有槍有人,一同到清真寺禱告只是無傷大雅之舉,想不到Fatima一早就在清真寺偽裝成窮婦,等Nassir將人引到路上,隨即掏槍從後襲擊Faliel與其同夥。

"你邀請我們真是好心,Nassir。你是個好人,我們能看得出來。與一個人一同禱告就是在了解他,不是嗎?"稍早前還在與Nassir閒話的Faliel如是說。

"禱告就只是禱告,Faliel。沒人能了解別人。"

現在,可憐的Faliel則是躺在血泊中,求神救命。

Fatima一槍擊斃Faliel,問了自己的丈夫:"我的丈夫,你知道送這些傢伙來的人是何方神聖嗎?"

"不,Fatima,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會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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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個子Abu Rahim與老江湖Nassir的第一回交鋒,Nassir徹底反將了對方一軍。Sofia曾經笑稱Christopher是牛仔;但Tom King才有真眼光,因為他在訪談稱Nassir就是故事中的東木伯,果真不假!

但另一廂的Sofia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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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Nassir與Abu Rahim交鋒的同時,清晨與Christopher話別的Sofia正在乘車離開綠區;半途中,一輛尾隨而來的客車,裡頭的蒙面乘客竟然使用火箭筒將Sofia的座車攔腰一炮轟翻在大路上,隨即逃逸。座車雖然有最高級別的保護,Sofia卻依然受了不輕的傷。她在美軍營區療傷時想起了一個故事:

傳說中,Saffiya是一個猶太公主。她在父親授意下嫁給了部落的將軍。某天,她夢到了月亮。她看見月亮愈沉愈近,愈沉愈近,最後被她環抱在手中......。她將故事告訴了丈夫;丈夫說那代表著Saffiya希望嫁給他們的敵人,先知莫罕默德。他的丈夫為此憤怒的攻擊她,毆擊她的臉。最終,莫罕默德領軍來到了王國,殺了她的父親與丈夫。Saffiya選擇了跟隨穆罕默德。他們成婚,而Saffiya後來成了偉大的女性,受祝福的她拯救先知於死境中。

Sofia說,這正是她本名的由來。Sofia是她在美國用的名字,但她還在伊拉克時,母親是以這位猶太公主之名命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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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我想再次岔題出去談一下這段故事。許多人都知道被伊斯蘭教視為先知的莫罕默德(Muhammad) 一生妻妾成群;但到底他有多少個妻妾?歷來紀錄對於穆罕默德妻妾的數量有分歧的意見,但穆斯林尊為"信眾之母"(The Mothers of the Believers)的只有十一個人。Sofia引用的這個故事並非Tom King信口杜撰的小說家之言,因為Sofia口中的Saffiya,其實就是信眾之母中的Safiyya bint Huyeiy Ibn Akhtab。Tom King自然沒有在漫畫中進一步談及Safiyya的婚後生活,但稍微看看文獻中對Safiyya的描述,對於理解Tom King賦予Sofia的形象是十分有幫助的。

據說,莫罕默德初見Safiyya時驚於對方的美麗,他隨即扔掉了自己的斗篷,象徵親自選擇對方為妻。當莫罕默德帶著她回到麥地那時,Safiyya受到了十分冷淡的迎接。根據阿拉伯學者Ibn Sa'd的說法,穆罕默德之妻中的Umm Salama公然在莫罕默德面前攻擊Safiyya的出身1;C.E Bosworth等人編篡的伊斯蘭事典亦提到,Aishah bint Abu Bakr與其他信眾之母亦瞧不起Safiyya的猶太人身分。Sofia提到的"受祝福的她拯救先知於死境中",很可能指得正是Safiyya在穆罕默德晚年病犯沉痾時,Safiyya自稱願意替代莫罕默德承受病痛的事蹟2。但Tom King沒有提及的,是穆罕默德眾妻對於Safiyya這個舉動的表現:她們非常不滿。據說穆罕默德見到眾妻此舉,親自起身開口要眾妻端正言行,因為他認為Safiyya是在傾訴衷腸。3

要理解這跟Sofia的關係,我們還是得回到漫畫中的情境才行。我曾經提過,Sofia的家族本來是社會主義復興黨(Baath Party)的要員;雖然Sofia從沒提過祖父的實名,但照她的說法,她的祖父在復興黨具有很高的地位,與海珊同輩;歷史上,雖然海珊以復興黨員的身分專權,但信奉史達林與馬基維利的他當然不會放過透過清洗黨徒來握緊實力的機會。Sofia曾經說自己"小時候親眼在電視上看見自己的家人被處決",這指得恐怕就是1979年海珊著名的清黨行動。在這場惡名昭彰的公審中,海珊召喚了將近四百名以上的復興黨要員來到總統行宮;電視機前,世人眾目睽睽下,台上海珊的政敵Muhyi Abdel-Hussein,在事前受過不知道多少可佈的威逼和折磨後,就這麼戰戰兢兢公布了"參與自己謀反行動的黨員";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於,那些被Muhyi Abdel-Hussein公布名字的人,當時正危坐在台下聽著他說出這些事情4

現在,我們得思考的問題是:到底毆擊(攻擊)Safiyya (Sofia)的是誰?當Sofia講起Saffiya (Safiyya) 的故事時,畫師Mitch Gerads故意繪製了Sofia身上創口與瘀青的特寫;Tom King亦同時讓Sofia提到,傳說當Saffiya初次見到穆罕默德,這個殺了她的父親與丈夫的人時,臉上依然帶著丈夫生前出於妒忌,而在她提起關於月亮的預知夢時發起毆打造成的瘀痕。但如同Sofia所言,Saffiya (Safiyya)的親族都是猶太人;為什麼一個明明出身伊拉克家庭,成年亦不擇手段為家國盡心盡力的女強人,要用一個改信伊斯蘭教的猶太女子的事蹟當作自己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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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Tom King想藉著模糊薩達姆政權/美國強權以及猶太人/回教徒,甚至是女性/男性的社會定位之間的界線,來捕捉在家園破碎後,失根的Sofia重回伊拉克,面對鄉關何處的心境時引爆的那份幽微衝突感。在Safiyya的事蹟,以及這些事蹟往後引發的爭議中,始終無法逃脫的一個問題都是:你到底是誰?Sofia在故事的第一回登場時,就被自己的同胞稱為"美國來的娼妓(American whore)";Sofia的回應十分巧妙,她說"娼妓?是,我也這麼想。但不是美國來的。"。或許,Sofia在Safiyya的故事中也看到了這無手可解的矛盾:Safiyya一如Sofia,在旁人眼中都有著身分上的不確定性(Safiyya是猶太/伊斯蘭,Sofia是伊拉克/美國);但又有誰真的關心過Sofia/Safiyya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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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事情更加複雜化的因素是,理智的Sofia當然會判斷攻擊自己的人不是美國士兵,因此那肯定是當地的恐怖分子─與自己分享有相同的國家認同的恐怖分子(讀者恐怕也會覺得,或許Tom King將這段Sofia被伏擊的戲碼與Nassir和綁票者的攻防排列在一起,根本是在暗示小個子Abu Rahim就是兩個案件的主使者?);而Sofia事實上還因此流產了(而她懷的非常有可能是Christopher,另一個主角,一個白人警察的孩子)。這無疑更加深化了Sofia的身分難題:她不光是一個國族的失根者,她還是一個"女性"的失根者,一個嘗試將伊拉克從薩達姆暴政中解放、又得防止美國危害伊拉克利益的女人,卻又意識到自己被同胞視為娼妓、還被同胞剝奪了子嗣;但這也讓Sofia與Safiyya間的連結變得更為強烈:Safiyya的女性身分,成了猶太丈夫視之為賤人而痛毆的藉口(只因一個無緣無故的夢境),但她在與殺夫殺父之人聯姻後,又得因為其異族女性的身分再度受到鄙夷。薩達姆政權/美國強權,猶太人/回教徒,再到女性/男性......這些概念區分,到最後竟然沒有一個比Sofia/Safiyya所承受的磨難來得更加具體。

懷揣著私怨、國愁(仇)又或者只是單純的道義,Sofia、Nassir和Christopher從單純的通信,到了故事的這一階段,終於實際前往綠區聚首。他們心底終於都明白,原來Ali Al Fahar的死從來不是件單純的事情。到底恐怖分子Abu Rahim是不是整個事件的主使者?美伊兩國的衝突又在這個陰謀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這些將是下次文章的重點。


1. 請參考"Stowasser, Barbara. Women in the Qur'an, Traditions, and Interpretation(199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110以及Ibn Sa'd, Nisa', p. 67

2. 請參考 P. J. Bearman; Th. Bianquis; C. E. Bosworth; E. van Donzel; W. P. Heinrichs. Encyclopaedia of Islam vol.8(1995). 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 p. 817

3. 請參考Muhammad Fathi Mus'ad, The Wives of the Prophet Muhammad: Their Strives and Their Lives(1991). Islamic Inc. p.175

4. 海珊當時的奪權現場: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QkBkzDdrsA&t=150s


Reference

The Sheriff of Babylon(2015~2016)#1-4 by Tom King

Women in the Qur'an, Traditions, and Interpretation(1996). by Babara Stowasser

Encyclopaedia of Islam vol.8(1995). Edited by P. J. Bearman; Th. Bianquis; C. E. Bosworth; E. van Donzel; W. P. Heinrichs

The Wives of the Prophet Muhammad: Their Strives and Their Lives(1991) by Muhammad Fathi Mus'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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