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落難英雄的榮耀回歸

《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海報。

提到「諸神黃昏」（Ragnarok）一詞，每個人心中聯想到的景象可能大不相同：也許是神話裡響徹雲霄的號角、吞噬日月的巨狼與死人指甲製成的冥界戰船，也許是漫畫裡暗藏陰謀的沉眠輪迴，也許是媒體言之鑿鑿的某種虛構末世曆法，又或者是一款以它為名、代表著成長回憶的線上遊戲。[1]

相較於諸神黃昏在大眾文化裡持續累積的不同樣貌，這個詞彙的意義對Marvel Studios而言似乎就顯得單純許多：它是一切的終結，也是阿斯嘉（Asgard）的末日，其餘部份則是一張空白的答案紙，命題底下的空間全交給泰卡˙瓦提提（Taika Waititi）這位曾經執導過《吸血鬼家庭屍篇》（What We Do in the Shadows）與《神鬼嚎野人》（Hunt for the Wilderpeople）的紐西蘭鬼才自由發揮，於是在他的掌舵下，《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Thor: Ragnarok）就這樣成了一部樣貌豐富、與兩部前作既相同又不同的續集電影。它是盛大的北歐奇幻史詩，是落難英雄們的重返榮耀；是壯闊的神話故事，也是步調緊湊的科幻冒險；是王室的家庭糾葛與宮廷鬥爭，也是蠻荒世界的無秩序擂台格鬥；是迷幻的80年代電子樂與重磅節奏的經典搖滾，更是一段橫跨星際的公路之旅。

回顧本系列的幾部前作，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的《雷神索爾》（Thor）以其擅長的莎劇詮釋了驕傲王子的懺悔與復仇，索爾與洛基（Loki）之間的情感糾葛也為喬斯˙惠頓（Joss Whedon）的《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打下良好的基礎；艾倫˙泰勒（Alan Taylor）的《雷神索爾2：黑暗世界》（Thor: The Dark World）娛樂性高，特效與配樂皆有一流水準，但主角的成長曲線開始趨於平緩，導致作品本身的定位不夠突出，故事也瀰漫著某種過場性質。到了《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Avengers: Age of Ultron）時，索爾甚至被安排為一位與無限原石（Infinity Stones）設定掛勾、本質上有些功能性的角色，其個人旅程的下一站顯然亟需某種大破大立的革新。

與幾部前作相比，《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最顯著的區別在於喜劇濃度的大幅上升，並以此作為重新定調角色的解答。在大銀幕上，遊歷宇宙兩年的索爾變得更有人味、也更像個悠然自得的豪爽槍客；在銀幕之外，克里斯˙漢斯沃（Chris Hemsworth）的喜劇才華則與泰卡˙瓦提提的幽默感一拍即合。本片的索爾就像《妖魔大鬧唐人街》（Big Trouble in Little China）裡寇特˙羅素（Kurt Russell）飾演的傑克˙波頓（Jack Burton）一樣，雖然言行舉止令人發噱，但絕對是一位觀眾會想跟隨他全程參與冒險的可靠主角，而更重要的是，海拉（Hela）的到來也的確為索爾等人帶來嶄新的挑戰與重大的人生蛻變，終於讓本系列原本有些停滯的角色旅程再次活絡起來。

「報仇者聯盟」......成形？

提到《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的敘事調性與劇中滿載傑克˙科比（Jack Kirby）視覺元素的新舞台薩卡星（Sakaar），許多人難免會將它與詹姆斯˙岡恩（James Gunn）執導、故事同樣發生在宇宙的《星際異攻隊》（Guardians of the Galaxy）相提並論，甚至斷言這樣的轉變是基於該系列熱賣的商業考量。但千萬別忘了：《雷神索爾》打從一開始便是Marvel Studios旗下探索外星文明的先驅，世界觀隨著續集持續擴大原本就是不可抵擋的趨勢，幽默元素也向來是本系列不可或缺的一環；更遑論，泰卡˙瓦提提與詹姆斯˙岡恩雖然皆是以喜劇見長、獨立製片出身的導演，但真要細究起來，兩人的創作風格還是有著許多本質上的不同。

在電影製作上，詹姆斯˙岡恩的做事方式向來一絲不苟，慣於在前製階段進行各種縝密的規劃與大量排練，其角色在銀幕前的對話、動線皆像編舞一般，偶有的脫稿演出頂多是錦上添花，泰卡˙瓦提提則相對偏好高度即興的表演方式，喜歡從演員們的各種臨場反應與大膽嘗試中挑選出適當的組合；而在幽默元素的使用上，《星際異攻隊》系列像是從某種脆弱與厭世的態度中萃取出尖銳的自嘲，《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則訴說著逆境中的坦然與灑脫，更有大量倚重肢體動作與節奏的反差式笑點。若是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電影裡有不少瀕臨脫線邊緣的角色行徑其實都是合情合理的人性反應，這也因此讓這群遠在天邊的外星神祇與異能者－無論正派反派－都具備了某種質樸的親切感。

在電影裡，泰卡本人飾演的寇格（Korg）一角便可說是這種幽默感的最佳體現，這位藍色的石頭人外表粗獷不羈，講話卻輕聲細語、不慍不火；雖然身為革命團體的領袖，整場起義行動卻只有兩人到場響應，來的還是老媽和她那討厭的男友！短短幾句自我介紹就充滿了引人無限聯想的故事性與各種可愛的反差，說是本片最畫龍點睛的配角也不為過。在整部《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裡，觀眾處處可見這股彷彿渾然天成、無限奔放的自由活力，但在電影幕後，這般成果仰賴的其實全是剪輯階段無數次的測試與失敗，要將高度即興的喜劇敘事維持在一個巧妙的平衡點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差事。

女王與她的處決者。

於此同時，《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在嚴肅劇情的經營上也同樣毫不馬虎，甚至充滿了許多精妙的設計。雖然礙於片約、檔期衝突等複雜的幕後因素，有幾位前作配角的缺席與退場方式令人扼腕，但大體而言，本片並沒有因為作品調性往喜劇靠攏就忘記自己身為《雷神索爾》正統續集的任務，在故事裡更是重新挪用、擴大了當年起源電影裡的角色關鍵經歷，為三部曲創造出某種前後呼應的結構，而就這點來說，海拉串連起一切的設定變動可說是居功厥偉。

在神話裡，海拉的原型人物海爾（Hel）是洛基的女兒，漫畫則將其父設定為上一次輪迴裡的另一位洛基，但在電影裡，這位由凱特˙布蘭琪（Cate Blanchett）飾演、帶著妖豔魅力的死亡女神是被刻意從歷史中抹去的奧丁長女，更是過去讓阿斯嘉稱霸九界的最大功臣，只不過當她的野心與嗜血欲望逐漸膨脹、決定朝廣闊宇宙進發之際，奧丁卻選擇關起門來改以明君自居，這場因教育失敗而起的王室內戰也因此走向了女兒慘遭父親封印的悲劇結局。某種程度上，海拉就像是《雷神索爾》開場那位跋扈又具侵略性的索爾一般，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對姐弟與父親之間的理念衝突也都走向了一方遭到放逐的相同結果，只不過數千年來的囚禁並沒有為海拉帶來任何謙遜，只讓她累積了無盡的忿恨與怒火。

劇情編排上，「放逐」與「流離失所」可說是《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的關鍵元素，電影裡幾乎所有角色都以自願或非自願的形式遭逢了類似的命運：海姆達爾（Heimdall）被迫逃離莫須有的罪名，只能在隱密的山林中堅持守護者的職責、伺機而動；受困地球的奧丁（Odin）雖然成功掙脫身上的魔咒，仍決定自我放逐、將僅存的一絲力量用來稍稍凝聚這個早已殘破不堪的家庭；被海拉奪走一切（可能也被奪走愛人）的瓦爾基麗（Valkyrie）選擇遠走他方，在薩卡星這個弱肉強食的蠻荒之地借酒澆愁，用封閉心靈與逃避責任作為療癒的手段；誤闖外星的浩克（Hulk）則開始享受起陌生民眾的愛戴、拒絕交還身體，因為他心底深處早就認清，故鄉地球從來都不喜歡那個總是憤怒與破壞的自己。

若即若離的兄弟情誼。

另一方面，被迫來到宇宙邊境的洛基則很快展現出自己高超的生存能力，甚至樂在其中，這位惡作劇之神懂得討競技場主人「宗師」（Grandmaster）歡心，在這股混亂與失序中彷彿如魚得水，但在他的心底深處，或許也悄悄湧起了某種落寞與自責的感情。

承接《雷神索爾2：黑暗世界》結局的安排，偽裝成父親的洛基在過去幾年來將阿斯嘉治理得有聲有色，甚至有閒情逸致打造巨大的雕像與舞台劇榮耀自己，只可惜在舉國一片歌舞昇平下，這位目光短淺的王對外敵的來襲毫不知情，其作為更是間接導致父親力量耗盡，使得海拉再度降臨。但當他發現自己捅了簍子、大難臨頭之際，兄長理當爆發的怒火卻完全不如預期－因為很顯然地，現在的索爾已不再執著於「拯救」或「導正」洛基，過去的經驗讓他體認到，本質不同的兩人早就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對弟弟的愛變得更加釋然，甚至帶有幾分冷漠，這也因此讓洛基感受到某種空虛。

在電影裡，湯姆˙希德斯頓（Tom Hiddleston）飾演的洛基有好幾度露出了令人玩味的細微表情。當奧丁在懸崖邊與兄弟倆比肩而坐、感慨地用「兒子們」稱呼兩位王子時，他的神情中帶著淡淡的懺悔與哀戚；當索爾笑著談起那段驚悚又逗趣的童年回憶時，他的笑容裡更是露出了一股藏不住的寂寞，這也因此讓他變得太好看穿，甚至讓兄弟倆過往的立場完全翻轉。曾有一段時間，與兄長、父親對抗是洛基的人生目的，但當他終於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之後，才發現看似無拘無束的自己始終掙脫不了過去。在薩卡星這個理當是天堂的陌生環境裡，他反而正視起自己對家族與故鄉的身份認同，以往看似薄弱的親屬連結甚至因此變得彌足珍貴，而這很有可能是自《雷神索爾》以來，洛基再一次真正認真思考自己的生存意義。

「妳實在......糟糕透頂。」

相較於這幾位失意的落難英雄與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主角索爾絕對是整個薩卡星上最堅定自我的鬥士，看似與本系列神話元素格格不入的競技場逃亡橋段也無疑是整部電影的情感核心。

即便一度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一度對挽救大局的可能性失去信心，這位雷霆之神在與時間賽跑的過程中，始終不忘強調為所當為是英雄的天命，更是坦然面對即將到來的毀滅、試圖在各種阻礙中奮力前行。這股力量讓「報仇者聯盟」（Revengers）於焉成形、榮耀回歸，最終更是鼓舞了史克吉（Skurge）這般大時代裡的小人物，讓貪生怕死、屈服於權威的鼠輩終於昇華為閃亮的捨命英雄。

在電影開場與結局的兩段打鬥場面裡，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的〈Immigrant Song〉都為本片提供了熱血磅礡的情緒張力，配合宛如橫向捲軸遊戲的動作設計更是令人大呼過癮，但最重要的是，歌曲裡對北歐移民的描述不只契合阿斯嘉人在故事裡身為「征服者」與「反抗者」的兩種身份，更是與本片以「民族」為本、強調「革命」的核心思想相互對應－或許當權者可以用虛構的謊言或歌功頌德的戲劇型塑歷史、甚至反過來與人民刀劍相向，但只要一息尚存，這群誕生於冰與火之地的諸神之子就會奮力一搏。於是在電影最後，索爾親自成就了預言，讓火巨人蘇爾特（Surtur）與海拉同歸於盡，但阿斯嘉不會因此在宇宙中失去蹤跡，這群擁抱英靈殿的鬥士將會勇敢地航向新天地。

回到「諸神黃昏」的神話本源與這個詞彙背後的涵義，當泰卡˙瓦提提帶著〈Immigrant Song〉前去進行提案時，或許Marvel Studios就已經察覺到，這位導演找到了他們在問題裡秘而不宣的隱藏答案。

－諸神黃昏是一切的毀滅，也是一切的新生。對阿斯嘉而言如此，對整個《雷神索爾》系列當然也是。

[1] 即《仙境傳說》。

（撰文：Q.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