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桑妮
在歐美漫畫編劇中的傳奇人物Warren Ellis以及Powerhouse、Fredarator兩家美國動畫公司的領軍之下，Netflix近期終於釋出了惡魔城的動畫改編。本作篇幅極為短小，短到不能稱得上是自成一季，而更像是一部完整電影被切成四個段落播放，故事尚未真正展開就已結束；但與此同時，在作品發光發熱的時刻，惡魔城又有著出色的視覺風格、有趣的人物以及迷人的奇幻元素。由於缺乏劇情結構上的完整性，短小精悍這樣的形容用在惡魔城之上不完全是正面的，而近於一把雙面刃；端看你對作品的觀感如何，惡魔城或者會讓觀眾以血淚洗面盼求下一季愈早上線愈好，或者使人困惑為何每一集的故事都是收束在如此怪異的位置上，亦可能兩者皆有。這裡的問題嚴格來說不是出在作品的製作質感本身，而是Netflix處理成品的方式；第一季的四集惡魔城加起來只有不到一個半小時，而且四集故事各自亦沒有完整的起承轉合；但反向而觀，當四集故事焊接在一塊，彼此反倒接續得天衣無縫，完全足夠獨立自成一部前導電影，難免令人疑惑為何Netflix高層以及幾位製作人會做出將作品打散成四集的決定；考慮到主創者之一的Warren
Ellis十年前的惡魔城腳本就是以三部曲動畫電影的形式在創作，更讓我覺得或許製作團隊原先的出發點就不是要構思出一個動畫系列，而是呈現一部以惡魔城為主題的單回史詩。
撇開上述這個問題，我還是願意稱惡魔城是近年來無論大螢幕還是小螢幕上最出色的遊戲影像化改編；惡魔城動畫的成功與其說是仰賴遊戲素材本身的出類拔萃，更該歸功於主創者們以打造一個無論遊戲玩家還是一般觀眾都能欣賞的動畫故事，而不是還原遊戲中的經典場面，為思考軸心。這群創作者的強力反撲針對的正是電玩遊戲改編的過往積習：總是在嘗試合理化過度龐雜的情節(如魔獸世界和刺客教條)與重現貧瘠枯燥的故事(如毀滅戰士)兩端擺盪，與此同時卻放棄了劇本構成時最應有的一切基本常識如人物動機、對話等等。在這個意義上，我想我們能稱惡魔城是電玩改編中難得的典範之作。
惡魔城動畫成功地將參雜有大量3D繪圖的大遠景構圖與平面繪圖融為一體；即使使用Zoom in/out的拍攝技巧亦沒有突兀感，非常厲害。
雖然從登場人物以及製作團隊的事前發言來看，動畫的改編藍本應該是惡魔城三，但實際上，過去在經典之作月下夜想曲中的劇情隱線，亦即德古拉之妻Lisa的過去，在動畫中有更強烈的存在感。嚴格來說，幾個主角在第一季的故事並沒有真的踏進德古拉的城堡半步；情節比重上，作為核心的並不是遊戲主軸的古城冒險，而是中世紀晚期至現代歐洲前期的宗教迷信對人心的腐化，人物的言行與互動而非刀光劍影占去了更多比例；因為有效利用了上述元素來模糊幾位主要人物的道德立場和豐富他們的性格，第一季的惡魔城即便篇幅短小，卻遠比過去十幾年出現在大螢幕上的任何電玩改編都顯得骨肉豐實得多。在故事開頭，我們見到一位生在錯誤時代的無辜女子Lisa在獵巫行動的迫害下慘遭火噬；腐敗的瓦拉奇亞教會不了解的是，相信科學可以導正世風的Lisa，其丈夫竟然是被世人視為鄉野傳說的吸血鬼德古拉。如同遊戲，德古拉依然是那位為東歐國家瓦拉奇亞帶來災難的魔頭，但這個可憫的人物相較於當時的無知群眾以及仰仗信仰之名行惡的教會極難稱得上是元凶；在Warren Ellis的詮釋下，德古拉對瓦拉奇亞的復仇亦可在抽象層次上視為天道昭彰的因果報應，是對教會的傲慢與人民的盲從的懲戒。我們可以在Lisa的形象與她和德古拉的關係看出這點；Lisa的火刑對德古拉而言形同世界末日，因為她是唯一能聯繫德古拉與人性的橋樑。身為少數不願意盲從迷信的人，Lisa是黑暗年代中一切人性良好品質的化身，她一眼洞穿消極避世的德古拉受到世人誤解，亦洞察到了德古拉手中超前時代的科學知識能將世界導向更美好的方向；我特別喜愛Lisa的”你應該更常旅行；我是指，像個”凡人”一樣旅行”這句台詞，因為擺置在本次惡魔城的故事脈絡下，它對德古拉這個人物而言兼具了仁慈與慘忍兩種相互矛盾的特質：耿直聰慧的Lisa出於善意，嘗試將德古拉從雲端的壁壘下拉凡塵，卻也無意間讓自己與愛人陷入了時代的泥沼中，最終成了宗教迷信的祭品。當然，只有這些還不夠；向惡魔城遊戲御用畫師小島文美致意的華美美術風格，以及偶爾稍嫌過火但多數時間效果顯著的大尺度血腥畫面，亦與前述的灰白道德色調相輔相成；惡魔與瓦拉奇亞主教於第四集開頭的對峙將這些特點發揮地尤其強烈，寥寥數句簡單的對白輔以教堂的馬賽克藝術特寫、毛骨悚然的音效，共陳兼具驚駭與反胃效果的宗教批判。
和遊戲中的形象完全難以連結起來的Trevor Belmont其實是非常有趣的人物；Ellis將他成功刻劃成了一個掙扎於艱難世道的賤嘴好人
雖然論題如此肅穆，惡魔城的調性並不流於單一；除了幾場編排得無比熱血的動作戲之外，Warren
Ellis過往作品中老在幽幽作祟的詭異幽默感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主角Trevor Belmont(中譯的拉爾夫貝爾蒙特)無疑是這份幽默感的最大受益者；在遊戲惡魔城三的設計中，狩獵妖魔的貝爾蒙特家族因為世人視其為異端而沒落，Ellis借用了這個想法，將Trevor設計成了一個受世人鄙視的家族的末裔，身懷絕技卻選擇流連於酒館；這類刀子口豆腐心的反英雄人物，寫過Hellblazer (亦即DC和Vertigo大名鼎鼎的酒鬼魔術師Constantine過去的專屬刊物)、Transmetropolitan的Eliis負責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Trevor Belmont在動畫中的形象也的確就是Constantine和Spider Jerusalem的混血種，嗜酒如命、藐視權威又鄙視群眾智慧的同時卻沒有喪失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道德感。Trevor挺身行義時總是伴隨著的苦澀喜感並不僅是為了壓低故事早已有些過於張狂的黑暗氛圍，這份幽默與德古拉妖魔肆虐時的沉鬱血腥所形成的對比亦很容易強化觀眾對這個人物的認同感；我們可以看到，同樣身為被時代的不理性所放逐的對象，Trevor與德古拉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而沒什麼比千萬人背棄吾亦一笑置之而往矣的精神更適合用來塑造人物的英雄形象了。
當然，惡魔城畢竟還是一部電玩改編作品；雖然在第一季有限的時間內，觀眾無緣見到幾個人物真正踏進惡魔城，製作小組還是非常用心的安插了許多能讓遊戲玩家會心一笑的橋段和視覺元素(像是德古拉住所內的布置、反覆出現的巨大齒輪機關以及第一次Trevor進入古墓與獨眼怪對峙的地方)。我得指出來，這些安排的高妙之處並不只是因為它們與遊戲的對應關係，也因為這些安排帶著一種創作者用心但不刻意(attentive without being noticed)的態度；這是一種比所謂的彩蛋元素更高明的設計，知其所以然者雖然可以辨識出這些元素的出處，但因為它們都被以最輕巧的手法融入故事之中，所以這些元素的存在完全不會造成後設視角下常有的疏離感，而能達成粉絲與一般大眾雙贏的平衡局面。雖然這是一部電玩改編作品，但在觀賞時，你真的不需要什麼背景知識，因為所有必要的知識早被納入作品傳達的資訊流之中了。
走筆至此，從行文不難看出我非常傾慕製作小組在改編時做的許多決定。如同前述，惡魔城改編時的基本精神，亦即不預設任何特定的觀賞脈絡、讓非電玩玩家亦能滿足，並不難懂，卻在多年以來始終被多數的電玩改編棄之不顧；畢竟，如果不願意服膺於所選的影像媒介所設下的遊戲規則，那麼一開始選擇做改編的意義又何在？但耐人尋味的地方正是，雖然惡魔城有了正確的改編方向，這些決策卻也為作品本身帶來了嶄新的挑戰；當主創人願意真正用製作一部動畫系列(甚至，照目前惡魔城動畫的表現來看更正確地說，拍一部動畫電影)的思路來打造這部作品，這也意味著人們不該(也不會)只把這部作品的競爭對象視為電玩改編而已，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裡：如果惡魔城的比較標準不該只限於電玩改編這個視角，它又是否真的別緻到可以在其他類型作品中佔有一席之地？誠實地說，惡魔城遊戲使用的故事背景即使以它誕生的年代來看都已經不新鮮了，而從惡魔城降世到了今天，我們又已經看過了多少以除魔人對抗吸血鬼為題材的故事？換而言之，惡魔城動畫面對的問題並不是質感的欠奉，而是在相關作品多如過江之鯽的現在，具有質感不但不是成為成功作品的充分條件，甚至也很難說是必要條件(看看後面的幾部暮光之城)；惡魔城動畫的概念或許是成功的，它的製作或許是用心的，但更有可能的是，這是一個已經來得太遲的好作品，就算我們反事實地考慮Warren Ellis在十年前就推出動畫改編的可能性，情況依然不會改變。
惡魔城改編的這一問題帶出的其實也是電玩改編作品遲早得面對的困境，只是過去許多改編作品的品質往往太過低劣，而讓這個問題連被提起都嫌多餘罷了。雖然很少被人注意到，但創意的濫用這一概念在遊戲與動畫/電影兩處的確具有不同的外延；就最簡單的舉例來說，我們一般便不會相信「擁有相似的故事背景」足夠構成判斷一個電玩作品是否創新或有市場潛力的判准。這類差異看似微小，卻常常是一個改編作品是否能獲得市場成功的關鍵；電玩玩家以及改編者該自問的是：從電影和動畫的角度，而不是遊戲的角度，這樣的故事還能夠吸引到觀眾嗎？如果不行的話，這樣子的改編存在的必要性又要從何而來？即使惡魔城動畫相較於過往出現的電玩改編品項已盡力在避免這方面的問題，只以第一季的表現來看，它並沒有被適切地迴避掉。它或許是一部不錯的電玩改編，但到頭來，能夠決定惡魔城動畫的成功的恐怕是另一個任務的達成與否：是否能夠避免成為一個陷入類型”電影/動畫”(而不是遊戲)套路的陳腐作品。若再回頭考慮惡魔城第一季那像是空有開展而幾近沒有收束的不完整故事和詭異的分集(不是分級)方式，一個觀眾很容易會開始懷疑，是否就連Netflix也對這個作品不是太有信心，才會用這種”試水溫”的方式來試探市場的反應？
上述的說法並沒有試圖否認惡魔城改編目前為止的成就。爛番茄日前才十分逗趣地了一篇新聞稿表示惡魔城成了該站有史以來第一個在媒體口碑中拿下新鮮番茄的電玩改編作；Netflix基於網路反響的熱烈亦慷慨承諾了會在明年順利讓原班人馬推出第二季作品。惡魔城動畫終究是一部剛起步的作品；自比較樂觀的角度，或許就讓我們先把上述的”問題”當成是惡魔城第二季有待完成的任務，而不是已經存在的缺陷吧。
附註：本作的劇本與十年前Warren Ellis在嘗試改編惡魔城時於訪問中提到的構想以及用來當作釋例的橋段有諸多重疊之處；我們或許可以合理的懷疑，當年沒有成功現世的惡魔城動畫腳本有非常多的部分被直接挪用到新作品上了。為了驗證這點，請讀者特別留意下一篇惡魔城動畫相關的新聞稿翻譯，我會在那篇文章中一併提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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